一個年幼喪父的國中畢業生,16歲開始騎三輪車拾荒,但在他的拾荒歲月中,也找出自己的街頭智慧,不但改變了拾荒產業生態,把撿垃圾變成一門生意,更建構自己的垃圾軍團王國,把三輪車變雙B車。
文/呂國禎
全球原物料大漲,廢紙、廢鐵、廢塑膠等紛紛創下歷史新高價。這是一個「連垃圾也可以變黃金」的年代。從北台灣到南台灣,很多人發現:怎麼,街道突然變乾淨了?家裡的廢紙還沒拿出去,已經被撿走了?
撿垃圾,變成新淘金運動。然而,過去一年,廢紙價飆漲一倍的最大受益者,其實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垃圾王國。
從中山高速公路南下,往桃園市郊走,一部部卡車載著垃圾進入一處隱密的收集場,周遭盡是高聳的鐵皮,外人無法一窺究竟。這裡,是台灣最大的垃圾王國。
這個王國,一年回收的廢紙高達四十五萬公噸,相當於四艘航空母艦。如果做成衛生紙,有十五億包,把這些衛生紙一包包鋪在高鐵鐵軌上,可以南北來回四百七十八趟。
這個王國,不止收廢紙,還收廢鐵、廢金屬等廢棄物,一年營業額高達六十億元,是台灣營業額最大的回收業者。
論營收規模,這個王國與上市的信義房屋相當;論獲利,保守估計淨利率一○%,比鴻海還高。它的影響力,連中國紙業女富豪——玖龍董事長張茵,為了跟它買廢紙,還親自從香港派代表來桃園。
這一天,我們第一次見到這個王國的總司令——魏進益。陰雨綿綿,踏著一座垃圾山,他指著腳下這堆垃圾,裡面有吃剩的便當盒、飲料杯、泡麵碗,空氣中夾雜淡淡的臭酸味,「阮(我)就是彎腰在這畚圾(垃圾)堆中,一張紙一滴汗,一張一張撿出來!」
撥開這些垃圾,裡頭有信用卡、電話費帳單……,他們要把廢紙從中一張張撿出來,收滿一公斤才有七元入袋。
民國五十一年次的魏進益,穿著畫滿龍的唐裝,黑黝的皮膚、壯碩的身材,還有一雙「砂鍋大的拳頭」。聊天中他提到,「日前,(我們)一個社員打架,被抓到警局,原本警察以為是三個人打(我們)一個,後來才發現,原來是(我們的)社員一個打三個。」魏進益握緊拳頭笑說,我們的社員就是這麼強悍!
肯彎腰!從小為了分擔家計 拋下自尊,在街頭騎三輪車撿破爛
這是一個典型的街頭社會。拳頭,某種程度是權力的展示。雖然魏進益對我們很客氣,但他不笑的時候,眼神中卻帶著強悍的霸氣。
這個王國的顏色,有黑,也有白;灰色,則是主調。如果用比喻,學院派的知識是收音機的「FM頻道」,這個王國的運作法則,就是「AM頻道」。
魏進益,一手打造「有限責任台灣區第一資源回收物運銷合作社」(簡稱第一資源合作社)這個王國。九歲喪父的他,只有國中文憑,十六歲就騎著三輪車,在街頭撿垃圾,三十年徒手打拚出今天的版圖。
如今,魏進益的三輪車已變成雙B車。在他的王國裡,他可以隨時號令旗下十五個「運銷班」將軍(班長),動員二千八百多人,在台各地回收廢棄物。這十五個運銷班,社員都只有國小、國中畢業,但戰鬥力極強,個個年營業額破億元、淨利千萬元。
也就是說,一個運銷班大將軍,加上分紅的年收入,至少上千萬元,而身為王國總司令的魏進益,年收入則在數千萬元以上。
從三輪車變雙B車,這頁傳奇,來自街頭。
身為老大的魏進益,後面有三個弟弟、兩個妹妹,因此,他從小必須分擔家計。民國六十七年,他十六歲,當同學還在讀高中二年級、埋首書堆時,他一個人騎著三輪車,穿梭在大台北、桃園的街尾巷弄,撿破爛討生活。
「頭家,你的紙還要嗎,可以給我嗎?」一個孩子,逢人要這樣問。回想這段往事,魏進益眼眶泛紅。「你以為這一行很好賺,你騎三輪車載你後生(兒子)去街頭試看麥(試試看)!你連第一句話攏(都)講不出來!」
魏進益說,這一句話,十個人有九個說不出口,說出口的,也不一定能夠討得到東西。譬如,你不能硬邦邦的說,「紙,給我,好嗎?」
「你口氣不夠低、頭不夠軟、腰彎不夠,就會遭人白眼,好腳好手,你不會去做工,來撿垃圾?」他說,現在大家都講,撿垃圾可以賺大錢,還有人推加盟制度,說什麼一個月可以賺五十萬元,「啊唔這好賺?」他對最近出現的撿垃圾詐騙集團深表不屑。
在街頭踩三輪車的時期,是魏進益融入街頭的第一課,「沒人比你更低階了,因為自尊心都拋掉了。」也因此,讓他比別人更強烈要往上爬。
他自創一套「魚兒往上游」的魏氏理論。他問我:「你甘知魚兒為何會往上游?」我當場愣住,答不出話。
他接著數落,「你們這些人讀冊(書),攏不知學問是為什麼來的。」他說,你們在看這個故事時,都把自己想成蔣公,要立志當偉人,所以沒有人知道,為什麼魚兒會往上游。
但是,「我就是那隻魚,我細漢的時候沒有麵包通呷(可以吃),所以我要賺錢,我要比別人卡強!」這個魏氏理論,是他的人生寫照,他講起來特別起勁。
敢顛覆!不願被中間商剝削 下鄉宣傳、吸收成員,發展自己派系
每天,他從別人扔掉的廢棄物中,找出值錢的東西。在街頭,無依無靠,魏進益自我磨練出擊不垮的鬥志,與水流般的彈性,成為人生中的兩大法寶。同時,他也開始觀察,如何可以存活得更好。
當時,一個拾荒者撿到垃圾,要先賣給小盤進行收集、再給中盤商分類、接著再由大盤商出貨,跟三大紙廠談價格。每一層都賺一手,利潤越來越少。例如,紙廠向廢紙大盤商的收購價每公斤七元,基層的拾荒業者只能賣到五‧八元,其中的一‧二元利潤,全給中間通路商賺走。
雖然沒念多少書,但魏進益的數學很靈光。他每天都想著,如何自己賺這一‧二元。換成有學問一點的說法就是,這種被剝削的生活可以顛覆嗎?
民國八十年,他二十九歲,一個強勢的組織崛起,台灣省廢棄物運銷合作社(簡稱廢合社)。這個組織吸收街頭拾荒業者為社員,以共同運銷的方式組成當時最大的廢棄物回收組織,魏進益也是成員之一。
這個組織的形式,成為他最關鍵的啟蒙老師。
民國八十二年,廢合社大罷工,成為社會矚目焦點,政府介入協調,讓拾荒者得以談到好價錢。接著,組織又動員七十部卡車,集結桃園縣正隆紙廠抗議,擴大了它的影響力。
有人批評這些動作背後有「環保流氓」,還有「黑道分子」介入,但在激烈的抗爭中,魏進益卻體悟到,什麼叫「團隊力量大」!
他串聯過去十三年的經驗,前後比對發現,過去,一個人拾荒,「乎你多會騎,一個月最多就是六千塊!」
然而,「一個人拾荒,讓你撿十冬(年)還是在拾荒!但是一千人來撿,這就不是拾荒,叫做做生意,這個生意叫做資源回收業!」這雖是魏氏理論,卻和策略大師麥可‧波特(Michael Porter)的理論不謀而合。
波特說,產品、技術、價格,均非企業真的競爭優勢,「規模經濟」等優勢,才是別人無法複製,讓基業長青(durable)的關鍵。
魏進益,沒上過大學,更不用說企管策略。但是,他卻從街頭學會麥可‧波特的「規模經濟」。用他常說的話就是:「老師只會教一加一等於二,不知道什麼叫做一加一等於三!」
他頓悟:「我們不是拾荒的,是來做生意!」於是,他開始發展自己的派系。為了吸收成員,他組成流浪教室,下鄉到處宣傳。他為大家編織夢想,未來不再是騎三輪車沿街收垃圾,這一行是可以賺大錢、是有未來的。「誰說拾荒者不能教出博士兒!」他最不爽報紙常把這種新聞當成頭版頭條。
為了擴大地盤,他南來北往奔走,隨身跟了一個快車手司機,平常開車時速以百公里起跳。他還樂當「公親」,社員為搶地盤打架,甚至夫妻床笫失和,一有事他就連夜南下,親自出馬調停。因此,他的汽車一年要跑七萬公里,平均一天跑近兩百公里。
要廣結善緣,每到三太子生日,在神轎掃街、鞭炮喧囂聲中,魏進益卸下理事主席身分,變成虔誠的信徒,熱心參與活動,甚至抬神轎,跟廟宇、地方勢力維持良好關係。
求轉型!改變資源回收業生態 成立十五個運銷班,設計分紅制度
就在魏進益事業逐漸壯大時,廢合社爆發「假發票事件」。當時,有些成員心大,不只要賺拾荒利益,還想利用政府的租稅優惠,賺取暴發財,因此,跟當時準備上市的安峰鋼鐵廠勾結,開假發票做假營收,好處則由人頭社員分享。
當時,廢合社被查到販售的假發票金額高達三百億餘元,民國八十四年,負責人被起訴,廢合社被政府勒令解散。
「翻身機會沒了,一切都被打成原形,撿垃圾的人變回撿垃圾的,無法度出頭天!」魏進益說,自己雖未參與,但社會眼光已經不同,多數人把他們看成犯罪者,形象跟假發票連在一起。
這個事件,雖重擊回收業,卻成為魏進益事業起飛期的踏腳石。
民國八十五年,他三十四歲,「當年廢合社產生了不同分枝(第一、第二與第三資源合作社),魏進益就是其中一派!」內政部社會司科員謝瀛洲說。
這三個分枝,用不同方式經營,後來局面也大不相同。譬如,第二資源回收社,由廢合社當初主要當權者組成,規模最大,社員超過千人,但到了民國九十二年,又因為假發票被起訴而停擺。第三資源合作社則規模遲未擴大。
魏進益成立的第一資源合作社,初期社員雖僅數百人,遠不如他人,但如今,他卻稱霸拾荒產業。
一路走來,他不是最有創意的人,拾荒合作社也不是他發明的,但他卻是身段最靈活,轉型最快的人。他用街頭戰法,翻轉命運。
魏進益深信,合作社最大的力量就是統一收集與出貨。因此,他不學別人賺快錢,去做假發票,或把合作社當成個人事業經營。然而,要破框並不是那麼簡單,若廢紙數量不夠大,紙廠是不願意收購的。所以,他必須搶地盤,吃下最多的垃圾量。
要達成這個目標,他仿照農產運銷班的模式,在各地成立了十五個運銷班,統一所有資源、出貨,提高議價能力,並且針對班長,設計了一套分紅制度,讓班長往前衝。
不過,當街頭競爭越來越激烈,連慈濟、社區管委會、村里辦公室都加入回收行列,在廢紙供給有限下,魏進益想出變通方法:「紙不是撿來的,而是從街頭搶來、買來的。」
拚速度!即時報價、每日結算 一分鐘不到,就成交百萬元生意
他「改撿為買」。每天一早,魏進益用他的阿福機(編按:宏達電HTC Touch手機),寫下當天廢紙的收購價,發給十五個班長,再由班長們快速傳達給旗下社員,讓社員知道用什麼價格收購廢紙不會賠錢,然後到大街小巷、社區組織裡,搶購廢紙。每天晚上,這些班長再把收到的廢紙量與價格,回傳給魏進益,做為隔天出貨與買賣的參考。
魏進益把PDA手機當電腦用,「因為我不會打字,用寫卡緊(比較快)!」我們第二次來訪時,他才剛說完,一通電話進來,紙廠打來說缺一百噸的牛皮紙廢紙,急著要貨。只見魏進益拿著阿福機寫幾個字,把簡訊傳出去。一分鐘不到,就決定了一筆一百萬元的交易!收廢紙,在他的手中變成講速度的大生意。
這位垃圾王國的總司令,腦中就像是裝了電腦。他說,紙廠調高廢紙收購價對他不一定有利,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,他已經心算出:廢紙每公斤漲價到七元,如紙廠依然扣八%重量的雜質,跟上個月每公斤六‧三元的價格比,一噸等於損失了五十六元,光是雜質折扣,一年四十五萬噸下來,就少了兩千多萬元……。
雖然只有國中畢業,但魏進益在街頭培養出來一顆清醒的頭腦。一個數字變動,他馬上清楚算出賺賠多少。
把撿破爛當成大生意,聽起來容易,做起來很難,尤其生意規模突然放大了,怎麼管理?如何防止假發票事件重演?
他於是要求,所有班長每天都必須回報當天回收量與交易金額。「阮每天計算,算一天收多少、賣多少,每個社員交多少量,都有清楚的紀錄。」
如果套用經營之神王永慶的話,魏進益等於建立了「即時報價、每日結算」的系統。這套結算系統花了他十年工夫。台塑王國以電腦快速結算,魏進益採取人工稽核,雖然速度比較差,但只要能達到目的,對他來說,就夠了。
魏進益做這套系統,並非因為他讀了王永慶親筆寫的《生根‧深耕》,而是從街頭營生的需求所演化而來。
因此,他也常講:「你不是愛迪生(其實是要指牛頓萬有引力說),沒被蘋果打到,就不知道為何蘋果會往下掉!」把這句話翻成「FM」頻道,意思就是,這是一種從實做中,發展出來的智慧,而非來自課本上的學院知識。
魏進益說,「阮攏是社會大學的菁英!學經驗與成長都比別人卡快!」「學歷這米件(東西),是拿來應付的,學會用那一套理論來跟官員講,也就是學會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。」
懂捨利!哈佛沒教的心法 十五分之十四利益給社員,反賺更多
此外,很多人在組織壯大以後,就會把組織成立公司,自己當老闆,賺的錢不用分給別人。但當時已經擁有最多社員的他,卻選擇用合作社的方式,把自己的既得利益先分給大家,吸引其他人的加入。
這點,很難,哈佛沒有教,華頓MBA也未必做得到。就這樣,本來一年只能撿一百噸廢紙,但魏進益集合十五個班長,找來近三千個社員後,一年就可以撿到四十五萬噸廢紙。
再翻成「FM頻道」的學院派說法就是:魏進益捨去十五分之十四的利益,卻因此把規模擴大了四千五百倍,藉此拉高售價,讓淨利率達到一○%以上。餅做大了,錢也賺得更多,影響力更是倍增。
最近,他更積極開拓新市場:企業的機密廢紙回收。他在運送廢紙的卡車裝上GPS衛星定位,並準備在碎紙設備上裝網路攝影機,讓客戶透過網路看到廢紙目前的位置、碎紙的進度,包括統一超商以及政府機構,都已經是魏進益的客戶。昔日沿街叫賣,今天變成現代科技服務商。
現在,魏進益的事業版圖,不只有回收業,他的「轉投資」還包括了:醫療連鎖診所、生技、拖吊與觀光業,光是醫生,他手下就有二十個(見第一百五十頁)。哪裡有機會,他往哪裡鑽。
學校的課本,很少教我們如何在灰色地帶求生存。然而,真實的世界,灰色遠多於黑色。
去年,魏進益因竊盜罪被起訴,他說,這是因為社員不小心收到贓物,「政府不能說資源回收業者是小偷,是政府讓人民失業,無法生存才會去偷,大家都有飯吃,誰願意當小偷!」只是,懂得變通的他,現在給社員的教育訓練又多了一堂課,如何辨識贓物。
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,要搶廢紙,公司得隨時要有五億元現金週轉,他身上動輒也要帶著幾粒(一粒是新台幣一百萬元)現金。為了安全,魏進益乾脆把公用車捐給義交隊,不出公務時,則坐社員的代步車。因此,他們的停車場常可看到有鴿子警徽的汽車,對歹徒起了嚇阻的作用。這,可不是課本上學來的。
俗話說,「英雄不怕出身低」,魏進益說:「要比低,沒人比我們更低的;要比吃苦,阮比別人卡會吃苦;但要比學問,別人是從冊本上學到知識,阮是社會大學畢業的。」
在魏進益的人生劇本裡,只有吃過街頭的苦,才知道怎麼成功。
他,是「懸崖邊的富翁」,不被學校的「框架」所局限,靈巧如蛇、剔透人性,因而在一個灰色世界中,崛起。
*第一資源合作社小檔案
成立:民國85年
社員人數:2,878人
收集量:廢紙45萬噸、廢鐵9萬噸、廢鋁2.5萬噸、廢塑膠1.5萬噸、廢金屬3,000多噸
營收:1年60億元
淨利率:10%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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